杨柳顺着教工楼后的小道回家，他是犹疑徘徊的。他要回家，又抗拒回家，他的步态，他的神情，便近乎游荡的状态。地上一层厚厚的往日的落叶，走起来窸窣作响，有点打滑。路边草丛的气味浓烈得让人透不过气。路灯下牵连在树叶间的蜘蛛网彩丝闪烁，十分好看。这是春天啊，河边的杨柳又是一片葱绿。在徘徊游荡的杨柳的心里，他就是五月暮春时随风飘飞的柳絮。

继母每到柳絮飘飞的季节，就要埋怨几句，“飘来飘去的，弄得房间里都是，粘在窗纱上擦也擦不干净，讨厌！”

一条小狗无所事事摇着尾巴跟了他一段，扭头看见了主人，迅疾跑开了。杨柳晃晃悠悠上楼，到了家门口，抬手要敲门，又颓然放下。老房子不隔音，门内的对话全落他身上。

“现在讨论这个话题还早。”

“转眼就十八了，一晃就是成年人，也不去找个像样的工作，就这样等着我们养他。我们还有小楠。凭我们这点工钱，能养活两个吗？”

“杨柳不也在找事做嘛？天天说这些，有意思吗？小楠是我儿子，杨柳也是。”

“我不想小楠被养废了。行要好伴，住要好邻。你好好想想，不想小楠也成为读不进书的废人，小楠就不能早晚跟杨柳待在一起。”

父亲沉默，许久才问：“杨柳说他在工地上干完活晚些回家，晚饭前要你留饭，留了吗？”

“没。”

本想硬着头皮敲门的杨柳被最后一个“没”字击溃，继母冷冰冰的声音如一记迫不及待的巴掌拍在他脸上。他盯死那道透出灯光的门缝，他在等待。他倔强地屏住呼吸，如同溺水的人极力往上游。门口的方寸之地如此逼仄，他施展不开手脚，就等父亲来拉他一把。但门那边漫长的静默让他窒息。

他转身，缓慢下楼。到下一层的楼梯拐角，他面朝窗口肆无忌惮地大大地呼吸一口，然后疯狂地奔下楼，消失在沉沉的暗夜。

无星无月，阴晴不定的夜晚，淡灰的云朵随风快速移动。地上的灯火，街道两侧的人声，似乎有一种压迫的力量。灯下的景象，书房里陪在儿子身边的父亲，与妹妹打打闹闹的哥哥，空气中似有母亲呼唤儿子的亲昵的余温，亲切的感觉让杨柳更觉孤独无望。经过垃圾桶时，一只猫从垃圾里跳出，对杨柳并无戒备，蹲地上扭头看了杨柳一眼，慢悠悠进了旁边的地下车库。车库门口似有一股神秘力量，把杨柳也拖了进去。

这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区，回家晚了就可能无处停车，能找到车位的也显几分惊慌失措，忘记关车门的在这个车库里经常可见。车库灯光幽暗，流浪猫哧溜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。杨柳定睛一看，车门没关。依稀可见挡风玻璃后有一袋面包，杨柳潜身靠近，伸手打开车门将面包攥入怀中。

初次行窃只为果腹。其后，杨柳只要一见没有关的车门就心情激荡，在行窃的途中，他遇见了自己的同伴。伸手从车内拿走的不再只是食物，还有香烟和人民币。渐渐，他们不再有耐心守株待兔，遇不到忘关车门的车辆，就强行拉开车门行窃。杨柳的盗窃行为先是被父亲发现，父亲的训斥对他不起任何作用。后多次被行政处罚，杨柳仍不思悔改，2019年，杨柳因再次盗窃归案。

法院认为，被告人杨柳以非法占有为目的，多次与他人共同秘密窃取公民财物，数额较大，其行为确已构成盗窃罪，依法应予惩处。因其实施盗窃行为时未满十八周岁，归案后如实供述，当庭自愿认罪，依法予以从轻处罚，判处拘役两个月。

秋天悄无声息地来了，幸福的江边小城洋溢着希望和喜悦。那些华美的城市景观，处处彰显着新时代的光华灿烂。河边多杨柳，春天已过，柳絮不再飘飞，那些徘徊在家门口的孤独的身影，与幸福城市格格不入，但他们的胸腔也有着寻常人的疼痛，那拐弯犯错的青春，也曾似草原追逐的小马。

对杨柳的审判，法院采取了不公开的形式。法官合上判决书，凝视着杨柳。

杨柳，柳絮，空中絮，絮又沾泥。

希望你健康生长，还能成为一棵树。

几秒的对视，极短，也极暖。